卷耳

十年 旧文混更

“站住。”

苍越孤鸣叫住了一个和自己匆匆擦肩而过的人。那人穿着一件雨过天青的旧长衫,手臂下夹着两三本旧书。明明是夏天,头上却扣了一顶黑色圆礼帽,遮住了大半个脑袋,形迹可疑。

那人脚步一顿,依言立住。他慢慢回头,“长官叫我?”鞠一鞠躬,倒是个老实人模样。帽檐下一张五官端正的脸,鼻梁上架着一副斯文的眼镜。皮肤白净,嘴唇干燥,鼻头冒出细细的汗。

苍越孤鸣眼光一扫,把他从头打量到脚,“叫什么名字?”

“鄙人史精忠。”那人弯着腰推了推眼镜,露出谦卑笑容。

“干什么的?”

“教书。”

“去哪?”

“学校。”

苍越孤鸣掂量着他话里的真假。

自称史精忠的青年默默地站在他对面,被盘问了许多,脸上显出些惶恐神色。

苍越孤鸣才不紧不慢地问,“前面被封锁了,你不知道吗?”

“被封锁了?”史精忠吃了一惊,“怎么回事?什么时候恢复通……”他见苍越面露不耐,声音不由越来越低。

苍越打断他的自言自语,“教什么的?”

“不才是化学教员。”

苍越孤鸣伸出手,史精忠会意,将手里的书恭恭敬敬双手递给他。书本上沾染淡淡的味道。苍越孤鸣有轻微洁癖,嘴角弧度又冷下几分。

史精忠立刻惭愧道,“失礼失礼。化学试验,试剂留下了味道。”

苍越孤鸣的手指刚一碰到封面,隔着街区的一声枪声忽然响起。苍越孤鸣脸色一变,拔腿就往枪声响起的地方跑,跑了两步突然一顿,扭头对呆立原地的史精忠冷声说,“回去回去,别在街上添乱!”

“是是,”史精忠露出一副惊恐神情,连连答应着,缩起肩膀,抱住书本就往回走。他步子迈得很大,转过街角,脸上装出来的畏葸淡下去,浅褐色眼睛里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。他低头一看,书本的封面一角卷起,露出扉页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,还沾了几滴红褐色铁锈似的颜色,有几个字污损不清。史精忠抹平卷起的书角,盖住扉页,轻轻舒了一口气。扉页是一份地下工作者名单,史精忠这次的任务就是这薄薄的一张纸。这份名单被叛徒泄露,获得名单的人想独占功劳,费了点时间和金钱悄悄干掉了其他知情人,正准备向上级邀功。这个倒霉鬼正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,却在十五分钟前,闹市的小公寓里,被接到消息的史精忠暗杀了。偏偏是选在学生游行的当天,街上到处都是喊着口号的学生,场面混乱。史精忠趁乱匆匆逃离现场,带着尚未销毁的名单,出门不远就碰上搜捕的苍越孤鸣。

片刻后,苍越孤鸣急匆匆跑回原地,左右四顾。游行的人群已经被驱散,街上空无一人,只有一地的传单和纸屑。

就在刚才,遇袭要员的公寓内,一个警卫队的蠢货冲窗帘后的人影开了枪。苍越听到的枪声,就是那一声。那人破门而入之后才发现是一件虚张声势的大衣。室内台灯灯光明显被调整过,照在衣架上挂着的衣服上,再投射到窗帘,恰好留下一个像人影的阴影。窗户半开,风吹动窗帘,影子晃动,就像是里面有人在动。房间的空气里残留淡淡的硝味,苍越孤鸣一闻到这味道,心道不好。与那个伪装的化学教员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。该死的火药味,他早该想到的。什么实验试剂,他刚才碰过枪!

苍越孤鸣咬牙切齿。

大人物被来路不明的刺客杀死,还让刺客给跑了,当局震怒,身为警卫队长的苍越孤鸣狠狠地挨了一顿训。当天的晚报刊版头紧急登通缉令,附上通缉犯的照片。黑白印刷下,那张年轻的脸五官模糊,唯有华发醒目。

苍越孤鸣低头凝视报纸上的照片,嘴唇抿得发白。

史精忠的话,十句里九句半是假的,唯有名字,竟然是真的。史精忠,代号俏如来,大名鼎鼎如雷贯耳,全国通缉单上的头号逃犯,与他擦肩而过,从他手里溜了出去。

好一个俏如来,好一个史精忠。

苍越孤鸣暗暗发誓,一定要抓住这个人。

 

十年后。

月色如故,北平胡同,寻常人家小院,院子里一棵老槐树,枝荫如盖。

厢房内的苍越孤鸣回忆往事,越想越睡不着,愤愤不平地翻了个身,老旧的床板吱吱呀呀地响了一阵。身边的人被他的动静打扰,不满地梦呓着,胡乱蹭着贴上来,凉滑的头发扫到他的手背,围上来的身体却暖暖的。

自从第一次见面开始,苍越孤鸣与俏如来斗智斗勇,深知对手的狡猾难缠,竟然生出惺惺相惜之感。

全国统一战线一致对外,苍越的上司向对方投诚。苍越和俏如来做了那么久的对手,都不知道怎么与俏如来正常相处了。

倒是俏如来,眉眼弯弯,一副狐狸模样,笑眯眯地喊他同志。解放后,由于两人实战经验丰富,都被分配到学校里当教员。俏如来化学底子好,还兼任化学教员。同一个学校教书,两个年轻光棍被安排挤在同一间教员宿舍。低头不见抬头见的,很快就混熟,把苍越的一点点尴尬消弭于无形。苍越孤鸣抱怨俏如来是个实打实的骗子,第一面就没实话。俏如来狡辩说,“我没骗你,我是叫史精忠。历史的史,精忠报国的精忠。组织部同志可以作证。”

苍越孤鸣盯着他不语。

“我真的会教书。”

“哼。”

“我真的教化学!”

苍越孤鸣挑眉,那意思是:编,继续编。

“还有……我真的……”俏如来顿了顿,转开目光,轻声哼唱,故意把语调唱得模糊难辨。

“山有木兮……木有枝……”

他脸色红润,不知是哪里学来的调子,紧张得跑调了,还带着浓重鼻音。

两个人离得很近,苍越孤鸣能看到俏如来浅色眼睫毛的颤抖。俏如来抬眼看他,苍越教员一脸严肃地扳过史教员的脸,狠狠堵上他的嘴。

苍越还记得,那年中秋月亮很圆,亮堂堂的月光,照得一地霜白。他一高兴,硬拉着俏如来月下喝酒。俏如来很给面子地一口闷下一杯,结果一杯就倒,腿脚不听使唤,被苍越抱回屋。酒醒之后的某人再怎么假装失忆,还是被苍越足足笑了小半年。记忆里那天的月光,和今天一样好。醉酒的俏如来眼神迷蒙的模样,与月色下熟睡的爱人的脸庞,逐渐重叠。苍越神色柔软下来,他贴近俏如来耳朵,用唇语悄声说:“终于抓住你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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