逆流（十三）
（十三）
江南深秋，高大的法国梧桐落叶斑驳，流泻满城金黄。夕阳下，街道纵横，金色粼粼如流动的河。俏如来一袭半旧长衫，步履轻快，踏上松脆落叶，半点涟漪不溅。在路口听见卖糖炒栗子的熟悉吆喝，他顺手买了一兜现炒的糖炒栗子，预备当做晚饭。半刻钟前，他婉言谢绝了苍狼晚餐的邀请，苍狼虽然面露惋惜，却没有坚持，只言下次还请先生赏光。苍狼不傻，多次相处下来，如何不明白俏如来身份。但是苍狼选择不问，俏如来便无需开口。这样的相处，双方都揣着明白装糊涂，乐得轻松自在。
俏如来走近家门，一群五六岁的小娃娃蹲在俏如来门前，一蹦一蹦地跳格子，见到他，欢呼起来，像等食的猫儿似的团团围住俏如来，嚷：“小先生！小先生！”
“小先生”是房东老太太先喊起来的，这帮小娃娃们跟着乱叫，再也改不过口。一个孩子欢喜地伸出小泥手，眼看就要抓上俏如来的衣服。俏如来忙一闪，孩子一愣，一扁嘴要哭，手心里就被塞了一颗热乎乎、香喷喷的糖栗子，立刻破涕为笑。其余孩子嚷起来，俏如来分给每人一个糖栗子，拍了拍一个小脑瓜。
“该吃饭了，快回家罢。”
小伙伴们得了贿赂，依依不舍地散了。
“哎呦，小先生，你回来啦。”
俏如来一偏头，看见头发花白的胖老太太满面笑容走近，就笑着打招呼，“苏姨。”正是房东老太太。
扯了几句闲话，苏姨终于进入重点。“不是我说你，就算娶了媳妇，兄弟手足，还是要顾一顾的。”絮絮叨叨地说起兄弟姊妹之间应该照应。
俏如来听得莫名其妙，“什么媳妇？哪个兄弟？”
苏姨一脸痛心，“那个啊！那个高个儿！白白的，怪俊的！你弟弟，你都忘啦？”脸上已经有责怪之意。
“……是不是，眼睛蓝蓝的那个？”
“对对，就他！”
“哦，”俏如来微笑，“他什么时候来过？”
“他……”苏姨这时候忽然想起要替那个小伙子保密，支支吾吾，“就，就，哎呀你看我这记性，记不得了，哈哈，我还得回去煮饭呢，你忙，你忙。”
刚刚还赞苍狼难得糊涂，转眼这小兔崽子，还玩起偷偷跟踪这一套。
俏如来垂下眸子敛了情绪，再抬起眼眸时已是惊讶模样，追问苍狼现今住何处、何以谋生，再责怪“表弟”不来投奔他，然后含笑向苏姨表示这弟弟他一定会好好照顾，博得老太太赞赏。于是乘胜追击，请老太太下次碰见他“表弟”的时候，一定要留住他，等俏如来回来“好好认亲”。这四个字说得铿锵有力，笑容无比诚挚，老太太被他哄得晕晕乎乎，不知怎么的就点头答应了下来。
俏如来送走老太太，已经日落，回家扭开点灯，靠在旧书桌边，边看书边剥栗子吃，只觉香甜满口。他有些心不在焉，书翻完，栗子也刚好吃完，俏如来拍拍手上的渣子，从一堆书本下抽出被压住的一封信封。
信封四角严密，上面贴着的邮票轻微磨损，邮戳是两个月之前的。信封薄薄的，俏如来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捏着，好似捏着一只轻盈而飘忽的蝴蝶。“史精忠先生启”几个字是瘦金体，一笔一划锋利峥嵘。俏如来撕开信封，信纸滑了出来。只有四个字，与信封上的字出自同一人手笔。
学校里偶遇苍狼之后，俏如来就给竞日孤鸣去了一封信。从邮戳日期推断，竞日孤鸣很快回了信。只是等信件到达俏如来手中，已经过去了二月有余。漫长的等待，让当初的慌乱一点点沉淀下来。为了一次意外的相遇就如此郑重其事地通知，现下看来，实在小题大做。当初离开苍狼，一来是觉得苍狼年纪不大，能够轻易忘记自己；二来是他在苍狼家逐渐想起了许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事情，需要独处，好捋一捋思绪。原本以为与苍狼再无交集，然而缘分实为奇妙。若是苍狼接受他的特异，那是最好，若是他不接受……
竞日孤鸣信里只写了四个字，顺其自然。
俏如来掏出抽屉里一个大烟灰缸，点燃了信纸一角，看着橙色火苗一点点舔舐薄脆纸张，洁白慢慢化为烟灰。
躲也躲过，骗也骗过。躲不过，骗不了，那就顺其自然吧。
俏如来这样想的时候，嘴角带着一点自己不曾察觉的笑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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