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耳

【苍俏】逆流(十四)

(十四)

苍狼在马上远远地看见正气山庄,朱红大门仍是如往时一般恢弘气势,不由拉住辔头放缓脚程。等进了门,檐下窗上,放眼一片缟素,雪似的一片。天阴沉沉的,压得人心头沉重。他也不让人带路,下马丢开缰绳,径自到了灵堂。

灵堂设在内堂,中央放着灵位,青烟袅袅,灵位上的字也衬得虚幻缥缈。一个少年在地跪着,木雕似的一动不动。

苍狼从案上拈了三炷香,对灵位拜了一拜。

“孤王来迟了。”

少年这才抬起头来,看见苗王一路风尘,略显疲色,墨蓝色的眼睛深邃凝重。一袭墨色大氅从肩头垂到脚,他整个人像一块海底玄冰,沉郁冷肃。他目光定定,凝视灵堂的中央。沉默许久,才问:“你就是俏如来的弟子?”声音低沉,是上位者惯有的威压。

“是。”少年不卑不亢,起身拜过苗王。少年眼眸清澈平淡,依稀有他的影子。

 “他可有留下什么话?”

“师尊简单交代了些墨家内务,嘱咐我日后谨慎勤勉。”

“他……”苗王顿了顿,语句迟疑,“可曾说过些别的?”

少年似乎捕捉到苗王反复掂量才倒出的一点端倪,又似乎毫无头绪。他低头。“不曾。”

高大的苗王又陷入沉寂。静静地立在一旁,一言不发。

三炷香行将燃尽。明亮的红蚕食干净最后一点香料,毫无生气的香灰簌簌掉落。苗王忽然说:“他那般光风霁月……确实不曾有过私心。”

少年诧异,他偶然听闻师尊提起,与苗王有私交,言语间对苗王似乎颇为在意。却不曾料到,苗王对师尊如此看重。

天下起了雪。苗王转身,玄色大氅带起了风,夹杂细雪飘进堂内。

“苗王。”少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风里已有些失真。“师尊弥留之际,神智已有些模糊,反复念过几句胡话。是一句诗,‘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来’。”苗王身影不动,少年俯首作揖,恭谨道:“苗王若有心,可去梨花树下看看。”

 

 

不知是否天气缘故,俏如来最近总是梦到旧事。准确地说,也并非“旧事”,是“那个世界”的事情。他胸口沉重,一本摊开的书压在胸上。他缓缓起身,书本滑落,啪嗒一声掉在地上,合上了。窗没有关好,呜呜的北风从窗口灌入,吹得他脸庞冰凉。他才从梦中回神似的,打了个寒颤。

这次的梦与往常不同,细节清晰得仿佛昨日才发生。

梦中正是某年中秋,他难得无事,备下薄宴,静待一名友人。苍狼带着一坛桂花蜜欣然赴约。月淡风清,两人在花园里谈到很晚,都有些醉意。谈及往事,二人虽然踏遍万里河山,却各有要事,从未好好观赏,未免遗憾。苍狼慢慢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他眼眸深邃,状似无意,开口说道:“若有朝一日,孤王退位,盟主亦卸去繁务,可否邀请盟主一道,同游山河?”

任是帝王将相,终究是俗世凡人,何况高处不胜寒。抛弃责任重担,一生所求者,无非一个能与己并肩之人。

俏如来眼底迷蒙,琥珀色眼眸浮上一层水色。他望着苍狼,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,他要说什么,起身晃了晃,苍狼忙伸手扶住他,却失了平衡,两人一同摔倒。俏如来的嘴唇近在咫尺,桂花蜜的味道随着呼吸喷在苍狼面颊。苍狼抱着俏如来僵了好一会,始终是不敢吻下去。第二日俏如来醒来,苍狼已经动身回去了。不日便传来苗疆局势紧张的消息,苍狼自是忙得无瑕抽身。随后,鳞族内乱,俏如来也动身前往鳞族地界。他欠苍狼一句答案,终究是没有说出口。就像他与苍狼,总是错过,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。总想着一生很长,日后还有机会,只是他并不知道,上天留给他的时间,并不多了。

只要他还是史精忠,他就必须扛起道义苍生,只要他还是默苍离亲传弟子,他就必须维护九界安定。而苍狼不只是某个人的至交好友,更是苍越孤鸣,是宵衣旰食、仁厚礼贤的苗王。

身份即是责任,不容他们越界。

苍狼带来的桂花蜜,是苗疆特有的淡酒,醇香甘美,并不醉人。两人却连一坛也没有喝完,俏如来把未饮完的半坛酒小心封存,埋在花园梨树下。等真正能够把臂同游的那一天,再拿出来共饮。

可惜世事无常,最当得起“无可奈何”四个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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