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耳

蒹葭（十三）

俏如来不时仍会头疾。并不很痛，轻微的，像恼人的晴丝一样，在人忘记它的时候轻轻一荡，烦扰着、撩拨着他。他恢复记忆后，被欲星移勒令静养，但不时头痛发作，或者做噩梦，神思恍惚间，眼前晃动一张张脸，时而模糊时而清晰，一时是忧心的父亲，一时是喷血的默苍离，一时又只是一个高大的背影，孤峭萧瑟，渐行渐远。他仓皇四顾，周围只有他一个人，黑漆漆的，伸手不见五指。

“俏如来大哥！”

他猛地睁开眼睛。

是梦。

他趴在桌边，竟然睡着了，手边书本摊开半卷，端砚里的墨水快干涸了，下笔粘稠。他正了正衣冠，去开门。

无心俏生生立在他门前，身后站着沉默寡言的藏镜人。

“俏如来大哥，你在想什么？”无心拉着藏镜人进屋。

俏如来忙把他们让进来。“无心，叔父。有什么事情吗？”

“我刚才去见过鳞族师相，他拒绝开灭却之阵帮助爹亲回复记忆。你能帮助我吗？”无心合掌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。

“这……”他为难，“俏如来无能为力。”

“噢……”无心失望地低下头。她身后的藏镜人伸出大掌，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，“如果所说是是真，我一定会想起来。” 

藏镜人由于同心石之故，与无心意外取得联系，冲出地门，父女团圆。俏如来仓促离开地门时，将同心石扔给叔父是无心之举。而如果当时把同心石留给苍狼，现在他面前的有无可能是苍狼？

这种念头一闪而过。俏如来随即摇头苦笑。苍狼与罗碧不同。苍狼如今与大智慧紧密相连，若不能破坏大智慧与他的精神连接，就算苍狼本人在他的面前，他也无把握劝说原本的他回归。

俏如来看着这对历经坎坷的父女，心生感慨。不过是，痴人说梦。

中原某处，气氛凝重。废苍生手握颠倒梦想，对俏如来、铁骕求衣、欲星移、温皇四人一点头，示意可以开始。几名好手在外围，握刀凝神护阵。

俏如来取了深蓝的思能装置，覆在面上，瞬间进入大智慧的思能幻境之中。他看到了以一战群的苍狼。苍狼虽然以寡敌众，但骁勇无匹，丝毫不落下风。熟悉的人，陌生的神情。

俏如来犹疑着，苍狼忽然面向俏如来，平平地伸出手，“你又迷途了。”

四周起了浓重的白色迷雾，俏如来恍恍惚惚，身后被人一推，进入了另一个幻境之中。他手中握着笔，书案上的九九消寒图，料峭寒枝上，红梅已经绽了一半。

有人靠近，随即俏如来的腰被有力的手臂抱住，华贵深紫色的衣袖揽在素纱禅衣外。俏如来背部贴上宽厚温暖的胸膛，他扭头，苍狼下颚埋在他颈窝，俏如来微凉的鼻尖擦过苍狼挺直的鼻尖，俏如来稍微偏过脸去。

“窗边冷，你的手冻僵了。”呵出的热气吹动耳边的发丝，俏如来敏感地抖了抖。

苍狼握住他的左手，举到嘴边，对着掌心呵了一团白色的雾气，暖得俏如来指尖都发痒。俏如来缩回手，“怎么来了。”

“想看看你，就来了。”苍狼懒洋洋地放松身体，将大部分重量压在俏如来身上。俏如来被他压得微微向前倾，含笑道，“既然人看到了，就可以走了。”

“……”苍狼悻悻地直起身子。

“地门扩张，你该知晓我不乐见。”

“说好的，不谈公事。”

“那么，私事可免。”说完送客这一句，俏如来不再理会苍狼，专心落笔，谁料笔尖的朱砂已经颤巍巍地凝聚成珠，血滴子似的滚下，一点鲜红迅速在雪白的生宣上洇开。

“……可惜了……”

场景再变。

暮云低垂，烽火连天，横尸遍野。

大量的鲜血从苍狼的胸口涌出，他张了张嘴，只有嘶哑的喘息声，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
俏如来抱着重伤的他，拼命用手指堵住他胸口的伤，鲜血染红了他白净的手指和素白的袖口，他失声喊道：“苍狼，撑住！”

“俏……”苍狼干裂发白的唇一张一合，“留……”

俏如来带血的手指去捂他的嘴唇，声音哽咽而紧绷：“别说话！求你别说了！”他睁着眼睛，大颗大颗的泪从眼睛里冒出，满脸泪水。苍狼的眼睛无神，静静地看着他，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，手一松，歪倒在他怀里。

“苍狼！！！”

俏如来睁开眼睛，他正躺在床上，窗外正是花开半夏，韶华正好。窗外隐隐有人声，“……事……禀报盟主。”“盟主尚未起身……”

“请入内。”他朗声说。

俏如来坐起，单手揉着两边的太阳穴，起身相迎。刚才的梦太过真实，太阳穴还在一突一突地明显跳动。他亟需可触可感的现实，来逃离荒唐可怕的梦境。